不可兼得


【子虚乌有/狐狸×凤凰】子虚赋 第九回(三)

感同身受不存在的,情痴眼里爱恨分明

然而这篇文里有名字的单箭头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专一世情,爱一人,值不值得?

承万世恩,赎一人,值不值得?


+++

第九回  天高地阔,涕泣吟啸终离别  沧海桑田,相濡以沫且徐行(三)


从昆仑山回来,旭凤没走捷径,他有意绕道蒿里。

据常来往三界的青莲所说,卞城王治下的魔界相较不久前,已是民生安乐丰足,百业兴旺发达。魔都就不必说,只看蒿里,边境口岸全面开放后贸易往来日益繁荣,异族杂居下倒比别处还邻里和睦,百姓安居乐业,地方官尽心尽责,众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要把日子过好,都盼着这份幸福安宁能永世长存。

这就是子虚想要实现的为了子孙后代,最重要的和平吧。

凤凰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望着那些热情招呼生意的摊贩和亲亲热热带着孩子逛街的小夫妻,有种如同隔世不大真切的感觉。

迎面走来的一家三口——不必开启灵视他也知道是从翼缈洲迁居忘川的金翅雀。

小孩子骑在父亲肩膊上呱啦呱啦,手里捏着糖葫芦和面人儿,咧开嘴是缺了牙的,活泼泼撒着娇,母亲在一旁温柔宠爱地笑,父亲一面抓牢孩子的脚,一面握住妻子的手,同中州的凡人并无区别。

被天界众仙视为微末而渺小,无足轻重的人间烟火。

眼前不知怎的张开一抹薄雾,他觉得鼻酸,看来微末而渺小的,往往却是最遥不可及。

过了一阵儿,那停下来买菜的一家三口热热闹闹走了,糖葫芦甜丝丝的香味儿飘过去,他浅浅呼出一口浊气,笑自己杞人忧天。

狐狸口中极难应付的老太婆——西王母,竟还是荼姚旧交,见了旭凤就问长问短,竟像母亲疼惜自家孩子。

她解释说凤凰卵孵化期有短有长,这原不一定的,关键要看那卵壳里雏鸟自身体质——这小白凤胎中即遭逢重大变故,灵力甚弱,不过也无大碍,有罗酆山灵力汇聚的地脉暖泉与地火辅助,有祖先福佑,只消给他多些时间,慢慢地也能把落下的补回来。

见旭凤仍是心疑,她笑了。

普天之下,为人父母疼爱儿女的心总是一样,从前你母亲荼姚——泼辣爽利的鸟族公主,嫁人之后性情也未改变,却只因担忧卵壳不够坚固,带着还是一枚凤凰卵的你风风火火闯进这瑶池仙境,那一幕,老身可真是历历在目呀。

旭凤也笑,还有这种事么。

小孩子心大,不记事,还不止这些,你真身长成前你们母子俩可是这瑶池仙境的常客,你把老身那些仙丹浑吃了不少药汤灌了许多,也是造化,熬了三千年,到第一次涅槃,荼姚终于是不再悬心。

西王母后来提到的这些,旭凤模糊有点印象,但也仅限于瑶池清泉的甜美和老嬷嬷喂他的难吃到胆汁都能吐出来的药汤。

他黯然,喃喃道,母亲所做的事都是为我,万般筹谋,千种计划,可我却全辜负了……

孩子,你不必自责。老身与荼姚知交多少年,算得是最了解她的人,无论她给你的信上讲了什么,或迫于形势不得不有些逼紧你,你都该明白一件,做母亲的心,总归是希望自己孩子能平安顺遂,喜乐康宁的。

瑶池仙境的主人与荼姚神态上有几分相似,皆是天姿国色,雍容华贵,气度不凡,然她眉眼柔和,面目慈悲,有别于荼姚那任谁都要一见难忘的咄咄逼人,锋利而敏锐的明艳动人。

西王母说得动情,旭凤只低头绞衣带,手指关节泛白。

莫太过担心,有老身在,保你家泠华那娃儿早晚无忧的。

西王母微微一笑,轻轻拍掌,一位白衣仙娥端着圆盘翩翩而来,圆盘上搁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青瓷瓶和一朵沾着露水含苞待放的玉色白莲。

孩子,老身赠这两样东西予你,如何用法你附耳过来。

从仙娥手中接过瓷瓶和白莲,旭凤依言近前,西王母一一说明,他用心记下,默默念了几遍,再三再四拜谢出来。

临离开昆仑山时,先前来时引路的红衣仙娥含笑送他出了玉虚峰,旭凤听她来回唤他「殿下」,只觉得不对头,方才在西王母跟前偏忘了问。

殿下把仙籍录的册子毁了,可不好。这仙娥杏眼桃腮,讲话脆生生的,倒是讨喜得很。

西王母身份特殊,上清天的老头子们尚且敬她三分。旭凤知道在这里自己什么都瞒不过,彼时他请削仙籍不成自己就烧了玉牒,做便做了他也没甚可后悔的,但从外人口中再听到,那些往事一件一件又翻出来,心口就堵得慌——

殿下要与九霄殿上的那位撇清关系,原不必如此决绝,留几分余地才更好说话不是么?

旭凤听得不对味,这是什么话,杀父弑母之仇何来的余地,更何况锦觅还死在他手上,就以这种形势来说,他和九霄殿上那位哪里还能存什么情面。

自家主张清楚明白,对方的意思也清楚明白,旭凤却佯作不懂,装得讪讪道,事已至此,鸿沟难以逾越,难以修饬, 难,真难。

殿下若有心,自然能做到。红衣仙娥咯咯地笑,却不再说了。

旭凤沿着街市一路走,街边儿七七八八的各色各样小吃,糖葫芦,还有吹糖人儿糖炒栗子白糖糕凉粉烧饼油茶,另一边是玩的,面人儿泥人儿,纸鸢花炮弹珠羽毛毽子万花筒。

上头这些都寻常,但魔界与中州不同,最有意思的是扮官兵抓强盗的那套玩意儿。

——天兵抓妖魔,那些刀枪棍棒,斧钺钩叉都做得和真的似的。

本来嘛,魔界与妖界有尚武的传统,人群里拨来拨去十停里倒有九停是提刀即可上战场的。

他自家的闺女,不满周岁大的小人儿都不爱玩娃娃,偏爱那些男孩子的游戏,也是与她父亲一脉相承的脾性。

经历了这么多,失去了这么多,几乎一无所有,那一双小儿女,是他最最重要的宝贝。

若真能让孩子们不必再受战乱之苦,真能与天界和平共处,能守住这些微末而渺小的烟火气,他经历的这些就有意义。

他一面想,一面信步逛到卖字画的摊档前,那里一幅题名《巫山神女图》的古画格外醒目——

画面中的神女以晨雾为裳,藤萝为钗,乌发如云,笑靥如花,坐于山泉畔,正濯洗她那一对娇小可爱的玉足,身侧怪石上是一对白鹭,正交颈啼鸣,远处草树纷披,烟霞氛氲,寥寥数笔的大写意手法,美得浑然天成,清新而无矫饰。

“神女有心,仙君无意,可悲,可叹,可惜……”

旭凤心不在焉看字画,忽闻有人感慨嗟叹,他听得那声音耳熟,不意回首竟是故人——同他本人谈不上多么亲善,也无交恶,但与穗禾有些龃龉。

“彦佑君?!”

“一别经年,二殿下无恙否?”彦佑躬身行礼,笑得很是有礼。

他早便褪去十二生肖第六位的仙身,如今长居洞庭——这也是体面的说法,昔年他被削了仙籍贬去下界,一壁是落拓不羁自由自在逍遥人间,犹言日居月诸,胡迭而微,或忧心悄悄,愠于群小①……一派轻狂言辞颇有指桑骂槐之意,因此眼前这温和谦下的青年就叫旭凤颇感意外。

“劳你记挂,只是现下六界格局已变,这句二殿下已不合时宜。”旭凤对他先父风月秘辛略有耳闻,但这鸟儿生性克谨自省恪守礼法,凡事涉私密从不打探,在旁人眼中就显得过于冷淡,还落了个居高自傲的名声。

“格局固然有变,眼界仍嫌狭小。”他倒没忌讳,骨子里还是有话直说,终究本性难移。

旭凤一笑而过,对话里话外似乎影射他先父的冷嘲热讽半分也没表态,这人多年来销声匿迹,身份立场不明,与他争执委实不妥。

那素日浅薄的交情只够两人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寒暄过,便再无旁的话好讲。

彦佑斜眼瞟着旭凤,旭凤却兀自望着隔壁摊档上的镶五彩琉璃金银丝臂钏出神——翼缈洲灵雎殿内影壁上荼姚的等身画像,神采飞扬,也佩戴着靡华繁丽的金臂钏。

人往往是拥有时不知珍惜,失去后才悔之不及。

锦觅离开洞庭去青丘那天,他明知凶多吉少也还是让她自己走了——阻止无用,霜花心心念念只有应龙,彦佑一甩衣袖,冷冷笑了。

纵然千般万般晦暗,魂消香断泫然而逝,都是虚妄。

二殿下,你可曾尝过得而复失,干干净净一无所有的滋味?

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还活着,千错万错都是那天我留你活着掉到云梦台,锦觅回不来,你也别想再回去。

锥心刺骨之痛,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没日没夜地煎熬。

“殿下,可知这画中神女是谁,山水何处?”

“不知。”旭凤说道,“请指教。”

“白水素女,地方是在青城山。”彦佑说道,“传说她的琴有五十弦,鼓瑟时百鸟来朝,万兽仰贺,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皆随音韵而动,但如今她隐世不出芳踪杳然,实在可惜。”

那天在青丘祭台上子虚所作《素问》和《百草》的灵感就来自白水素女传说中已佚失的琴谱《无弦》——原谱手稿存在青丘,旭凤曾见过。

这位白水素女,传闻是专一世情心仪一人的开天辟地第一情痴,携一琴与情人遨游四海去了。

“彦佑君,你特意来找我不会只为一幅画吧。”旭凤哦了一声,负手而立,眼神炯炯盯住彦佑。

“殿下是聪明人,有些话入耳入心,不如美酒入口入脏腑来得妥帖。请移步前头酒仙桥,彦佑略备薄酒恭候大驾。”彦佑恭恭敬敬又再行礼,笑道。

“抱歉,我不喝外边的酒。”

旭凤摆摆手,沉声道,“你从蒿里一路跟我到昆仑山再回到蒿里,又是画又是酒,绕这么大弯子,到底想说什么?”

“我没话说,此番只想为锦觅讨回公道。”彦佑面色愈冷,旭凤听到这话着实吃了一惊。

“锦觅?”

“别装无辜了,旭凤,你们九重天上就没谁是无辜的——”

“够了!一切都到此为止!”

彦佑话音未落,忽的有人喝止他,那声音清冷冷的,叫他浑身发寒。

“彦佑,前因后果我已经知道了,鼠仙把你们的计划全都告诉我了,趁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莫一错再错。”

字画摊前,应龙仿佛从挂轴上翩翩而来的画中仙,云白衫子无风而衣袂飘飘。

“错?哈哈哈——”彦佑忽而仰天大笑,“你根本一无所知!你不知道!你母亲为你做了什么,锦觅为你做了什么,你不知道!润玉,现在锦觅没了,你应有尽有,我一无所有,这是谁的过错!!!”

“……母亲说你在洞庭时沉溺酒乡,每天烂醉如泥,醒来又继续喝,黑白颠倒毫无节制,这样不好。”

润玉微微皱眉,上前轻拊着彦佑肩膀以示安抚,同时又叫住欲趁机离开的旭凤。

“旭儿,你先别走。”

“……”旭凤瞥一眼疯疯傻傻的彦佑,站住了。

“我让人先把彦佑送回去,稍后有话对你说。”

润玉抬手示意,身边立即出现了两个精干随从,一左一右架起彦佑,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阁下有话请说。”

旭凤目视不远的灯火阑珊处,冷着脸说道,“旭凤听着。”

润玉循着旭凤视线看过去,是一家生意不错的点心铺,忽然想到再有几天就中秋了,便东拉西扯没话找话讲。

“又到金桂飘香的时节了,我记得你最喜欢桂花枣泥馅的月饼和桂花江米糕,配陈酿桂花酒,那是极好的……”

“说完了?”旭凤打断润玉无关紧要的话头,“那我走了。”

“等一等,旭儿,我有东西给你——”

润玉从怀里摸出个手掌大小的水红锦囊,递给旭凤,“我看到你的信了,今年九月初九是九儿生辰,这串璎珞是我许诺过……”

“我正要替九儿多谢阁下不杀之恩,这礼物是来打谁的脸呢?”旭凤冷笑,挡开润玉抻在他面前的手。

“锦觅是死在我手上,不过既然阁下此来不为兴师问罪,那么在旭凤还能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请回吧,免得后面不中听的话污了阁下的耳朵。”

“旭儿,我们之间的误会太深了——”

“误会?”

旭凤嘴角扯起个轻蔑的笑,望着润玉,“你说的误会是指栖梧宫,九霄殿,临渊台,璇玑宫,还是灵雎殿?”

凤凰妩媚流丽的眸子射出冷厉目光直接刺透应龙脊背,润玉纵然有满腹话也说不出口,亏欠得太多,亏欠了这一世,再一世也还不起。

“你以为那天在青丘祭台我救你是还念兄弟旧情?润玉,你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今天既然说到这份上索性说明白,我劝你不要再心存侥幸。”旭凤不理会润玉神色晦暗变化,笑得齿冷于雪,“那句话说过太多次了,我无论做什么,去哪里,和谁一起,都与你无关。”

“但你也无需毁了玉牒……”

“这不正好帮你达到目的了么?”

“我从未有过要让你离开天界的意思,旭儿,你不需要离开。”

“我离开不单是因为你所作所为,还因为我想要离开。”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那只妖狐——”

“我再说一遍,与你无关。这一层我不必向你解释,你最好只对苍莘一人用心。我已耽搁得太久,该走了。”

“可是……”

“阁下身份特殊,若出了什么意外可不好,请回吧。”逐客令的言下之意,润玉不想深究,或不敢深究。

亦是不能深究。

还要再说什么,但旭凤的态度显然是把他当外人,面上客气,然而左右透着疏离,这也还算好的,比他预想的好。

他以为旭凤会对他刀剑相向,冒险来到蒿里其实只想见一见凤凰,苍莘面前他装得倒像样子——他万万想不到旭凤、锦觅和苍莘会是兄妹。

他如今毫无立场,旁的暂且不提,但太微死于他手是确实无疑的。

天家秘辛已成公开的秘密,他若不与苍莘成婚这天帝之位便坐不稳——他父亲青帝太昊不会让外人来占据这天后之位,只因苍莘比任何人都易于掌控。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苍莘对太微并无实在的亲情牵念。

她也是能拿来牵制旭凤和子虚的筹码,她是最好的筹码,那两人都感情用事,真到了刀兵相见的一天,也不怵他们。

当然,他不能真的对她做什么。

即便恨极那只狐狸在这儿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苦往心里藏。就同他从前做的一样,在旭凤面前只管示弱。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或许还是会这样。

一语成谶的不是子虚,是他。

旭儿,若你不能爱我,便恨我吧。润玉觉得有这种愚蠢念头的自己也痴傻得可笑,眼前,凤凰根本也不恨他,有爱才有恨,既无爱,何来恨。

彼时云梦台上剑指九尾狐的凤凰才是又爱又恨,凤凰示于外人是冰山,示于爱人则是烈焰,眼前,凤凰正是一座冰山——曾有过短暂的冰融雪消,却终究冰封雪凝。

“我明白了。”

“那么请吧,忘川渡船不等人。”

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润玉面前,忘川算什么,忘川里还有俗世红尘的爱恨纠葛,还有人来人往的恩怨情仇,还有孤魂野鬼,还有腥风血雨,还有业障,还有冤孽,忘川里有七难八苦,有天人五衰,有十恶不赦,有执迷不悟。

而他跟前这道鸿沟,被太上忘情填得太满,放不下一粒沙,又被太上忘情剖干沥净,容得下宇宙万物。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己是那个可笑的外人,心凉已极,无从纾解。

正所谓天下苍生天边海隅,自己是那个可悲的孤家寡人,心如死灰,莫过于此。

九霄殿上那个宝座,他是几时生出要争的念头,又是为了什么要去争——忘了,忘了,忘了吧,天时地利人和偏是一个玩笑,陨丹啊陨丹,名称便不好——陨灭丹心,成也由它,败也由它。

立在船头,一行清泪无声滑落,没入忘川的浊浪腥风。

******

旭凤被那两人一前一后把兴致搅坏,蒿里街市是逛不下去了,然而回到酆都后意料不到的糟心事还没完。

更料想不到的是,那首当其冲受害的,竟然是卵壳里先天不足阴阳失调的小白凤。




——

注:①出自先秦《国风·邶风·柏舟》


评论
热度 ( 16 )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鱼和熊掌 | Powered by LOFTER